被看见的“冷门绝学”
6月23日,清华大学大三学生张弋阳跟着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的老师在青海做一批出土简牍的图像采集工作,这批简牍在上个世纪出土,他们要做的是利用现在的一些图像技术拍出更加清晰的图片。
刘宇晨在中山大学读大三,他最大的兴趣是去学校的资料室看书,资料室不大,门口挂着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所的牌子,书架上放着五千多本古文字学研究的书籍,“我觉得我能静下心来,看几个小时的书,完全不被打扰,很难得。”
兰州大学大三学生陈岑刚刚完成了一次兴趣小组汇报,这次小组汇报的内容是“古文字与先秦的农牧”。每次汇报前搜集资料,看古文字学者写的东西,艰涩难懂,一篇文章有时有几万字的材料,“每次看得眼花缭乱”,但每次阅读完带来的成就感,又会让陈岑之前的劳累烟消云散。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他们所就读的都是古文字学专业,古文字的研究对象主要是出土文献和资料,包含殷商甲骨文、西周和春秋时期青铜器上的铭文、战国和秦汉时期的简牍帛书等。同时他们也都是第一批强基计划古文字班的学生,根据强基计划“一校一策”的原则,他们所接受的培养方式也各不相同。
2020年1月13日,教育部发布了《关于在部分高校开展基础学科招生改革试点工作的意见》,决定自2020年起,在部分高校开展基础学科招生改革试点(也称强基计划)。
《意见》表明,强基计划主要选拔培养有志于服务国家重大战略需求且综合素质优秀或基础学科拔尖的学生。要突出基础学科的支撑引领作用,重点在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及历史、哲学、古文字学等相关专业招生。
因为研究方向“小众”,国内从事古文字学研究的学者仅一百余人,被称为“冷门绝学”。中国文字学会会长、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主任黄德宽表示,如果国家不予扶持,(古文字学)学科有可能就萎缩了,无法很好地传承下来。“像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民族,一旦我们失掉了这样一个文化传承的队伍,就无法更好地认识我们文明的源头及其发展。”
兰州大学魏宏远老师在给古文字班学生上课。受访者供图
冷门绝学
按相关注释,古文字是与今文字相对的概念,它最早出现于汉代。汉代通行的字体是隶书,叫今文,即当时的文字,隶书以前的文字就叫古文或古文字。
资料记载,秦始皇兼并六国后,焚禁古书,统一文字,春秋战国以来百家争鸣的学术文化因而遭到扼杀。经过这一转折,汉代的文字和先秦文字差异相当大,以至那时的学者已难通谙先秦的文字。汉武帝末年,发现藏于孔子壁中的古书,《汉书•艺文志》记载,汉初“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由此,当时人开始了对古字的研究。
但是古文字学作为一门学科,一直到近代才建立。清朝末年,甲骨文发现以后,古文字研究进入了一个全面发展的历史时期。当时有学者做了甲骨文的相关研究,如王国维所著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等。
新中国成立后,古文字学只是作为一门课程,而且只在少数几所高校开设。黄德宽此前在接受《光明日报》采访时回忆,为了培养高校师资和研究骨干,改变古文字学后继无人的状况,教育部于1982年委托吉林大学于省吾先生举办古文字研修班。在南京大学入学才一年的黄德宽被推荐去吉大参加了古文字研修班。
黄德宽回忆,当时国内进行古文字学招生的仅有吉林大学、社科院、中山大学、四川大学几所。“虽然研究古文字的人不多,但它作为一门学科,发展得非常快,古文字学内部已经发展出许多交叉学科方向,代表性的是殷商甲骨文的研究、西周和春秋时期青铜器上的铭文研究、战国文字研究以及秦汉文字研究。”
随着近百年考古的发展,古文字材料被大量发现,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侯乃峰介绍,古文字学的发展和考古发现古文字材料密切相关。过去古文字相关的史料稀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是近几年,地下出土的文字材料越来越多,“按我们学术界老先生的说法叫井喷式发现,按都按不住。”
今年4月2日,中山大学古文字班的师生赴长沙开展研学交流,在湖南博物院内,范常喜(中间)结合展品,讲解相关古文字知识。受访者供图
但目前真正从事古文字研究的人并不多,侯乃峰统计了一下,每次参加古文字学会议的学者,只有一百多人。
不同于强基计划里的其他专业,比如历史学、哲学,在过去的学科体系中,古文字学属于附属学科,侯乃峰介绍,在文学院,它一般附属于古典文献学,或者是汉语言文字学下面的文字学方向,再细分才到古文字学;在历史学院,考古系有器物铭文学,比如出土的青铜器、甲骨、简帛上面有文字,这部分涉及古文字学,此外历史学下面有历史文献学,下边有敦煌学与古文字学,这也属于古文字学。“总体来说,它属于三级学科,在大的专业目录里边是没有古文字学这个方向的。”
一直到2021年,古文字学列入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的新专业名单,所属专业为“历史学类”,目前也只有吉林大学考古学院招了两届。古文字学在其他高校本科生招生都在强基计划中的“汉语言文学(古文字学方向)”。
黄德宽介绍,因为冷门,使得这个领域无法吸引更多的学者。另一方面,真正想在这个学科取得成就不容易,“要心无旁骛坐冷板凳,耐得住寂寞,”数十年的努力,才能真正进入到这个学术领域,这也是从事古文字研究的人较少的另一个原因。“真正能做古文字研究的人太少了,如果长期任这种状态延续下去,冷门绝学可能真的传不下来了。
强基计划出台前,有关部门找到黄德宽征求他的意见,当得知要将古文字学纳入强基计划时,出乎他的意料,“毕竟与历史、哲学相比,古文字学只是一个三级学科。”但黄德宽能够感受到近几年的一些变化,“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国务院发布的有关文件和国家的一些重大发展战略里面,都特别强调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性。而要了解并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那就不能不发展古文字学。”黄德宽介绍,先秦时期的文字可以更好地追溯中华文明的源头、了解中华文明的早期形态。“而求本溯源的过程,需要古文字学。”
起初,听到古文字学进入强基计划时,兰州大学文学院教授陈晓强也很惊讶,但是在学科建设的过程中,陈晓强的观点发生了改变。周边地级市的文物保护中心和他们联系,说从各地收集了很多拓片,但是因为不具备古文字学的知识,在整理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困难。“他们就提出和我们合作,我逐渐意识到,地方文物保护中心需要古文字人才。而整个西北五省区,兰州大学是唯一一所可以招收古文字学本科生的学校。”
要培养既能跳得高,又能跑得快的学生
2020年教育部刚刚推出强基计划时,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副教授程浩就参与了清华大学古文字学培养计划的设定。程浩介绍,以前古文字学培养的学生分散在历史系或者中文系,开设的相关课程,也是依附于中国语言文学,或者历史学,“开始古文字学强基班的培养后,要为他们量身定做新的课程体系。”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成立于2008年9月,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对清华大学抢救入藏的战国竹简进行保护、整理与研究,同时开展其他出土文献(如甲骨文、金文)的研究工作。清华大学抢救入藏的战国竹简即为“清华简”,其出土时间和地点已经无从得知,这批竹简是2008年7月清华校友从境外拍卖所得后捐赠给清华大学。竹简上记录的“经、史”类书,大多数前所未见。曾任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专家组组长的李学勤教授评价说,“这将极大地改变中国古史研究的面貌,价值难以估计”。截止到2021年底,清华简的整理工作完成了三分之二。
今年5月,山东大学古文字班的师生到中国文字博物馆参观考察。受访者供图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的研究人员还要承担教学工作,程浩介绍,过去他们会开选修课,带研究生,但招收研究生都是依托人文学院,中心的老师根据自己的学科特点、研究方向,各自挂靠在人文学院下的历史系和中文系招生。“这就是长期以来古文字学尴尬的地方,一部分在历史系,一部分在中文系,但是学习、研究古文字,需要纯文字学的知识,也需要一些文献学和历史学的内容作为支撑。这种分散的格局和培养模式,不利于人才的成长。”
程浩的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学习历史学的,他感觉到,上学期间,他虽然也学了一些古文字学的知识,但是和语言专业的学者相比,在古文字研究方面还是弱了一些,“我一直都在补课”,程浩表示古文字学是一门综合性的学科,不仅包括古文字的文字学本体,它还包括利用这些古文字材料开展更多层次的研究,在这方面,历史学更具有优势。“语言文字出身的学者肯定跑得更快,但是历史学出身的学者有可能会跳得更高,各有利弊。”
现在,他们要培养既能跳得高,又能跑得快的学生。“我们现在要求古文字学的本科生,要学字形、文字学理论,同时也要学历史学的知识,还有文献学的内容,希望他们最开始就能够有牢固的基础,不会像我们这样还要再回过头去补课。”
黄德宽介绍清华大学的古文字学人才培养目标是:扎实的古文字学专业基础,跨学科发展的知识构架,还有国际化的学术视野。因此,清华大学古文字班的教学计划中列出的古文字学基础课程包括甲骨、金文、战国、秦汉文字等。除此之外,还体现多学科交叉的知识体系,引导学生学好中国古代史、考古学、语言学特别是古代汉语,还有古文献学等。另外要培养学生的国际视野,开设国际汉学、西方古典学等课程。“我们还鼓励学生以各种方式选修一些不同学科的课程,拓展他们的知识,使他们在未来交叉学科的发展中有多种可能,根据他们的兴趣能力寻找自己的发展方向。”
中山大学在古文字研究领域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上世纪20年代,就有一批著名学者先后在中山大学从事古文字研究和教学工作。1965年,中山大学获批成立了我国高校第一个古文字研究专门机构。但在开设强基计划前,中山大学古文字学学生的培养主要在研究生阶段,本科阶段只开设相应的课程。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范常喜介绍,因为强基计划设置的是“本研贯通”,或者说“本硕博连读”,因此在设计培养方案时,要包含本科四年的所有课程,同时还要考虑到硕博阶段课程的衔接,“总体上看培养方案是一项系统复杂的工程,”他形容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刘宇晨在中山大学读大三,现在他已经学完了从甲骨到青铜及简帛以后的课程,然后又用汉字源流整体贯通,他记得在一次学术沙龙中,范常喜说,希望他们之中能出现从甲骨一直到秦汉文字都能贯通的人。
“现在坑有了,但是没有萝卜”
2022年11月,山东大学文学院组织召开了古文字学强基班培养座谈会,当时山东大学文学院院长、古文献研究专家杜泽逊发言指出,强基班本硕博期间八个年级需要的老师是一个较大的群体。老师到哪里去请?
侯乃峰告诉记者,对多数高校的文科学院来说,古文字学此前仅仅是一门本科专业课,不需要太多的古文字学老师,甚至有的学校没有开设相关的专业课,就没有招聘相关研究方向的老师。他所在的山东大学最初也只有两名老师从事古文字学研究,
申请到强基计划后,山东大学连续引进了四名古文字学领域的老师,同时又邀请安徽大学、复旦大学、山东师范大学从事古文字研究的学者做兼职老师。“在本科阶段能保证每个学期至少有一门和古文字学相关的课程。”
强基计划设置的是导师制,侯乃峰说,他们原本计划一年招20个学生,但后来算了一下,“招的学生太多,老师带不过来。”只能压缩名额,保证一个班10个名额。
2021年6月,清华大学古文字班的师生外出参观考察。受访者供图
某高校强基计划古文字学负责人告诉记者,他们学校仅有一名古文字学老师,近几年随着古文字班的建设,又引进了三位古文字学博士,目前本科阶段的课程体系已经比较完善。但明年第一批古文字班的学生要升入硕士研究生,而新招进来的博士刚入职,还无法担任硕士研究生导师,这就存在古文字班的学生升入硕士研究生阶段没有导师的情况,“据我所知,试点的14所高校,一半以上都存在这个问题,各个高校也都在探索解决的方法。”
范常喜也和一些试点学校的老师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分析,如果要撑起一个古文字学试点,至少需要五名古文字学专业的老师,但是等到招聘的时候,却发现真正从事古文字学研究的学者比较少,“只能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坑挖好了,却没有萝卜。”
兰州大学采用了外聘教师的方式,兰州大学大三学生陈岑告诉记者,除了本学校的老师,给他们上课的还有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师范大学等西北地区的古文字学学者。他记得有很多老师表示,愿意免费授课,“他们的意思是,有这样一个学科点特别不容易,我们的成长不光是整个古文字学界的成长,更是整个西北地区搞古文字学学者的期望。”
针对此,黄德宽建议,古文字学教学力量不足的学校,在保证基本古文字学的教学基础上,古文字学作为一门交叉学科,其他课程可以与相关专业学院合作。学生在研究生期间可以分流到其他方向,“古文字学本科只是打基础,到研究生阶段与古文学相关的学科是比较多的,比如利用古文字材料研究历史学中的上古史或者研究历史文献学。但是无论怎么分流,古文字学的学生应该具有利用古文字资料开展相关专题研究的能力。”
要有“为往圣继绝学”的决心
强基计划实施的第三年,侯乃峰觉得收进来了不少优秀的学生,第一届的一名学生做了自己家乡四川省盐亭县志的点校工作,并且结集成书出版了,“本科生能做这个工作,我们觉得挺自豪的。”
但也会有学生入学后感觉古文字学的内容比较枯燥,对自己的专业失去兴趣。
“不可能每一个进来的学生都能成为古文字学家,有一两个能够入门就够了。”侯乃峰说,山东大学制定了分流对策,学生进来后,如果发现他在古文字学方面没有兴趣,可以分流到古典文献学、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等。侯乃峰也清楚,高中生在报考的时候,对专业没什么概念,学生进来之后,兴趣方向转变了,也是正常的。“假如他没兴趣,怎么拉他、拽他,也不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所以我们这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在招生宣讲时,侯乃峰对报考学生的基本要求,第一条就是“对此专业有兴趣”,还列出了两本入门书,“可用于测试对此方向是否有兴趣。”
清华大学古文字班师生合影。左一为程浩,左五为黄德宽。受访者供图
为实现“强基计划”人才选拔与培养的一体化管理,清华大学成立了五大书院,历史学、哲学和中国语言文学类(古文字学方向)的学生在日新书院。学生在充分了解、自愿报名的前提下,在大一学年末确定是否加入古文字班。每年加入古文字班的学生都不足十名,“还是尊重学生的选择”。程浩表示,“古文字学其实是一个非常难的学问,要投入的精力很多,但是获得的回报非常有限,所以真的是需要有一腔热情,要有真正的兴趣,还要有为往圣继绝学的决心,有做文化传承的责任担当,才能选择。”
中山大学古文字班则在原来汉语言文学班课程的基础上,增加了8-10门课,同时减弱了一些课程的学分,将一些“特别不相干”的课程移到选修课。“如果有学生四年后,不想做古文字学研究了,还可以保持原本的汉语言专业的优势,有好的出路。”范常喜说,过去培养的古文字学硕士研究生,没有继续升博的,有的做了中学老师,有的去考公务员,“跟一般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找的工作差别不是太大。”
“古文字学是一门比较枯燥的学问,历来从事这一工作的学者都不是太多,尤其是终生以此为业,不计功利、乐此不疲的学者可谓凤毛麟角。”在范常喜看来,即使有现在的“强基计划”加持,恐怕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改变古文字学的“冷门”状态。“我们自己要清醒,古文字学得到支持是一个好事,但是不要把它炒得很热,它毕竟是一个小众的学科,关键是要培养未来的研究人才,要后继有人。”
“我们也鼓励非强基班,对古文字有兴趣的学生报考古文字学的研究生。”范常喜记得自己申请读硕士研究生时,本科阶段没有系统的古文字学训练,只是自学了不少相关知识,老师面试的时候告诉他们,不要灰心,大家都是从零开始,只要是认真学,然后有兴趣还是能够做出来的。“所以我一直强调这一点,如果要学习古文字,从零开始也不要紧,晚一点不要紧,勤能补拙。”
部分资料参考《古文字学》(黄德宽著)
新京报记者 陈亚杰 实习生 杨蕊
编辑 胡杰 校对 贾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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