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 夏日荫荫

农历四月,初夏未满。花在绽放,果实在孕育着甜美,热爱它,一切都在当下。 ——编者

小满过后,小麦渐黄,浪一样在风中涌动,不几日,可以动镰了。褐金色麦粒平铺于阳光下曝晒,浅黄麦秸秆中通而直,轻如云朵。

童年的月夜里,用过晚餐的大人们坐在打谷场的麦秸堆旁披星编织,田畈传来雨点一般密集的蛙鸣。一根根麦秸秆,于十指翻飞中,逐渐地变幻成一顶宽檐草帽,戴在头上抵挡烈阳。浅黄的麦秸秆,在月光的淘洗中,化身一片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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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习习,站在树荫下,廊檐下,稻田中,风自四面八方来,吹着人世,吹着庄稼,河水涣涣,万物在夏风中急速生长。水稻在远畈拔节,牛在圩埂吃草,南瓜在山坡上开花,炊烟在鱼鳞瓦上徐徐升天……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妥当。小鸡雏小鸭雏褪去茸毛,小牛犊又添了一岁,生出两颗槽牙……整个村庄的生灵们,各自活在自己的秩序里,唯余黄狗不甚满意,痴呆呆想着心思,忽然一激灵,奔去村口的土坡昂首吠天,数时不绝……除了几朵路过的白云,天上一无所有。

庄稼是一茬跟着一茬来的。小麦归仓,麦地新翻一遍,拢成窄窄一畦,垄壑分明,一条条,纵横来去。人站垄沟处,以锄头尖均匀勾出一个个三角形洞口,填上有机肥,用来扦插山芋苗。

总是雨天,披着蓑衣的人去往菜地。山芋种是初春埋下去的,无数藤蔓,葳蕤一片。蹲在雨地,取一叶一梗,扦插之。雨过天晴,晨昏浇灌几次,芋苗生根发芽,逐渐地生出新叶。随后也不能闲着,扛一把锄头,一垄垄勾去芋苗间杂草,松松板结的表层浮土,描点儿淡肥。芋苗一日日见风长,将整个垄沟覆盖住,乌油油一片了。至仲夏,再也不必过问,随它们自个长去。

田畈里,水稻抽穗,扬花,灌浆,三伏至,金黄一片……收完早稻,水田耕耘一番,水平如镜,紧接着插晚稻秧……一轮又一轮劳作,循环往复。白日虽疲累,但在星月下的竹床上酣睡一夜。翌日,又是一个囫囵人。

海子有诗:家乡的风,家乡的云,睡在我的双肩……别人读这诗时,感受到的是土地自然的诗性;在我,则深感疲惫。

在我远离乡村,做了三十余年城市人后,愈发想念童年的那个故乡,纵然陌生遥远,但绝非一个抽象的名字,也非矫情缥缈的乡愁,而是深深印刻于灵魂深处的一种场域——是小小的人,面对土地星空的混沌。

睡不着的夜,人对于季节的嬗递格外敏感。近日,是什么唤醒我童年味蕾的复苏?不过是几样平凡小菜——南瓜藤可以掐来享用了,佐以几只青红椒,几瓣老蒜,颇为下饭。还有萝卜苗。是夏萝卜——空出的菜畦沤上底肥,泼一遍水,撒上萝卜籽,覆一层枯草,每日晨昏,氤一遍水。不出四五日,萝卜苗出,白秆紫叶,茵茵一片。渐渐地,自两片叶发出四片叶,叶片边缘成锯齿,一拃高了,可以拔来吃了。焯水,切碎,佐以蒜粒、醋、麻油,凉拌。唇齿间遍布淡淡腥辣气,食之醒神。

这道平凡小菜,我记了几十年。一次去宣城出差,宴席上久别重逢这道冷盘,是幼苗,刚长出两片新叶,不及一厘米,无须焯水,直接佐以香醋凉拌。那一餐,纵然表情平淡,可谁也拦不住我的内心万马奔腾。之后,再也不曾享用过它。

说来说去,不过是口腹之欲最能留得住人。所能想起的这个季节的时令菜,无非清炒冬瓜皮、山芋梗、菱角菜,还有一样不能忘记——白沙枇杷,这是家乡所没有的水果。(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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